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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死亡

April 10, 2023

0.
一个早上,我站在窗前,看一团黑色的影子落在不远处树梢上。或许是黑鸟,或许仅是只深色的鸟,乌鸦或鸽子。我想伸手去拿桌上的眼镜,看清它并确认它的名字。然而回头看向窗外时,它已不见踪影。

我想起在几天前咨询室里说出的一段话:「一些词语过于巨大,而经验、感受如一只小鸟,一段旋律,它们从巨大方块的间隙中飞走。」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想抵抗语言。不愿命名事物,无论是外部还是我自身。因为进入语言或许便意味着死亡。

1.
小学时曾有过这样一个作业。春天,老师让我们去观察一些花,并记录在日记里。花的气味、颜色、形状。在哪里看见。以及最重要的,花的名字。

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做这个作业:因为我不愿知道花的名字。

当我命名事物,魔法便会消失。

如果我喜欢一朵花,那我甚至不需要命名她。即使命名也无法与他人分享。关于玫瑰,我们只能说出她的名字。或许,我甚至不想和他人分享。我希望这段时间,阳光、阴影与风中的香气只属于我自己。

于是我在词典里寻找花的名字。既然是春天,那迎春花应该已经开放,在某个我未去过的花园里。「迎春花是一种落叶灌木,有黄色的花瓣…… 」最终,我写下一些虚构的观察。

2.
当我在语言中表达自己,这或许是给他人在语言中杀死我的机会。

中学时,当我感冒或发烧,想在家休息不去学校时,母亲虽然同意,但也常常会说「你又在装病」。似乎我的痛苦是不真实的,似乎我生病仅是一种虚构。如果我质问她,她会说这只是一个玩笑。因此也不用负任何责任。就像当我抗议她说「小孩就像玩具」,她解释这只是因为他们可爱。并不是说他们像玩具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大学时有一天,我和她说想要休学。父亲不在家。我已忘记我说了什么。或许是身体的疼痛,或许是精神上的压力,或许是孤独与虚无,或许是发现我并不喜欢数学……她默默听着。而等到我说完,她并未对我所说的内容做任何回应,而是淡淡地说「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她流下几滴眼泪。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反应。毕竟,我的想法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她哭泣,是因听见我说的话,还是因为她的期待或许会破灭?无论我多痛苦,都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只要我还活着。

如果我不说出我的感受,并压抑我的欲望,那么她们永远只属于我,在我的身体内部,被它保护。任何人也无法知道。然而,一旦诉诸语言,试图在对话中传达给他人,这便意味着一种致死的危险。当他人拒绝承认我的感受,否定我的经验,剥夺我的欲望,那么我的生命还剩下什么,我在语言中还剩下什么?如果不是死亡本身。

3.
如果说这些例子都与母亲有关,这绝对不意味着父亲未曾向我使用语言暴力:或许只多不少。只是,作为男人与父亲,他甚至不需要语言:他可以直接实行物理、身体的暴力。想要让孩子服从,殴打是比语言更直接的手段。

语言的权力隐含着物理的暴力。身体的暴力保障语言的效力。当父母威胁孩子:「如果你不想被打,就听我的话」。到后来,物理的行为甚至不再必要,语言自身便足以像幽灵般纠缠、命令曾遭受暴力的人。即使她或他已早已不是孩子,早已远离父母,或许依然会有意或无意地恐惧并期待,虚空中一种权威的声音。

同样,在国家与社会层面上,语言的背后是法律。法律令人遵循语言的命令:「如果反抗,迎接你的将是锁链与牢狱。」

4.
之前一天,我和咨询师说:我不喜欢使用抽象词汇或术语。因为我永远不能确定我正确地使用了它们。似乎总会有一个权威的角色跳出来指责我,不,你没有权力使用这个词,你错误地使用了这个词。

但有时错误更加有趣。我说我或许是 antinomian. 即使我并不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最初,我在 Harold Bloom 给 The Proverbs of Hell 所做的注释中看见这个词。它像是 anti- + nome. 反对命名,反对语言。

它实际上是 anti- + nomos, 反对律法。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意义,然而,两者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在很多时候,语言正是一种律法:我们生活在语言的统治下,我们死在语言的统治之中:你应该做什么,你不应该做什么。男生应该什么样,女生应该什么样。你必须工作。你无法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是谁在说所有这些话?

5.
童话与童年。语言与死亡。

当我在词典中查找 fable 的词源,发现它来自拉丁语 fari:说话。而无论法语中 enfant(孩子)或是英语中 infancy 都也与此有关。它们来自 infans : 无法说话。最初它仅指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后来逐渐扩大到一般意义上的儿童。

就像在家庭中,如果孩子无法说话,并不是她尚未掌握语言,而是被剥夺了声音。

来自 fari 这一词根的还有 fate, fatal. 命运,致命。语言是预言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6.
或许,是这些所有这些原因让我抗拒语言。我想要仅拥有直觉,不可描述的内在经验。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喜欢诗歌。是诗歌告诉我,权威或命令并不是语言唯一的模式。在诗歌中有另一种语言、声音、预言:并不是希腊神话中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是像 Jonah 的故事中那样对 fatalité 的反抗。

一年多前,我曾对咨询师说,我不想将我的经验写成文字。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因为我仿佛可以通过文字竭尽一段经验,消除其中的痛苦。然而写下便意味着她们不再属于我,而我仿佛也会成为一具空壳:dispossession.

她问我,写作一定能竭尽一段经验么?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或许是我过于乐观。她笑着说,或许是过于悲观?

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顿悟的时刻。

或许,我之所以还活着,还想要说话,想要写作,正是因为语言无法竭尽经验,无法竭尽我的身体:le corps ne peut être épuisé par le langage.

在身体中永远有一种抵抗。所有的身体症状并不是来自它的脆弱,而是当语言无法保护自身时,根本的抵抗。

以及所有那些无法被表达的感受:这并非写作的绝望,或许正是写作的开始。

7.
我想起 Cristina Campo 这一段话:

Non cercano le vie dell’inesprimibile ma danno l’inesprimibile comme la sola presenza, precisamente come lo dà il sogno: nel gesto che indica un pino sul sentiero, in una manica sulla quale è caduta la neve.

(They don’t search the ways of the ineffable but give the ineffable as mere presence, precisely as the dream gives it: in the gesture indicating a pine on the path, in a sleeve on which the snow has fallen.)

也想到枕草子

雪のいと高うはあらで、薄らかに降りたるなどは、いとこそをかしけれ。

また、雪のいと高う降り積りたる夕暮より、端近う、同じ心なる人、二、三人ばかり、火桶を中に据ゑて物語などするほどに、暗うなりぬれど、こなたには火もともさぬに、大かたの雪の光いと白う見えたるに、火箸して灰など掻きすさみて、あはれなるもをかしきも言ひあはせたるこそ、をかしけれ。

周作人译:雪也并不是积得很高,只是薄薄的积着,那时节真是最有意思。又或者是雪下了很大,积得很深的傍晚,在廊下近边,同了两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围绕着火盆说话。其时天已暗了,室内却也不点灯,只靠了外面的雪光,隔着帘子照见全是雪白的,用火筷画着灰消遣,互相讲说那些可感动的和有风趣的事情,觉得是很有意思。

与和泉式部:

見し人に忘られてふる袖にこそ身を知る雨はいつもをやま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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