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肚皮猫聊到勒内·夏尔将有新译本上市，译者是树才。想起了以前读他翻译时一些（比较一般的）印象。于是找来《愤怒与神秘》，看到 À la santé du serpent, 《祝蛇健康》第二十三节：

Il n’est pas digne du poète de mystifier l’agneau, d’investir sa laine.

哄骗羊羔，用它的羊毛投资，这就愧为诗人。（树才译，《勒内·夏尔诗选》）

哄骗羔羊，利用其羊毛投资，这样做愧为诗人。（张博译，《愤怒与神秘》）

原诗中 investir 一词在树才与张博的译文里均被译成「投资」。这一选择或许是有问题的。在具体讨论之前，我想提出另一种翻译：

诗人不应欺骗羔羊，也不应虚饰其羊毛。

Investir sa laine

法语中 investir 一词来自拉丁语 investire（穿衣，包围），与 revêtir（穿上衣服），vêtements（衣服）等词有相同的来源。在日常使用中，「投资」或许是其最常用的意思，然而它也有从本义延伸而来的「授予、赋予（特质、权力，官位……）」之意。

为何不应被译成「投资」？首先，当作「投资」使用时，investir 的对象通常是钱或资本，「用羊毛来投资」听起来有些奇怪。其次，或者说更为重要的是语义上的考量。「哄骗羊羔，用其羊毛投资，这就愧为诗人」听起来像是在说：非法集资的骗子，愧为诗人！而这一理解并不是很有趣。

试着考虑原诗。mystifier（欺骗）与mythifier（制造神话）有相同的词源，而羔羊、羊毛都会令人想到神话或宗教中的形象：圣经中羔羊与信徒、耶稣的联系，还有希腊神话中金羊毛的故事。羊毛在圣经中亦有象征意义：

你們來，我們彼此辯論。 你們的罪雖像朱紅，必變成雪白；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 ——以賽亞書1:18

与肚皮猫讨论时，她提到与羊、羊群有关的联想，例如群众，温顺，服从……想到原诗第七节：

Ce qui vient au monde pour ne rien troubler ne mérite ni égards ni patience.
那来到世上仅为了什么都不打扰的，不值得敬意与耐心。

那为了不打乱任何东西而抵达人世之物不值得注意和容忍。（张博译）

那來到世上却无声无息的东西，既不配被关注也不配被期待。（树才译）

诗人与羔羊或羊群间的关系也令我想到第二十六节上半：

La poésie est de toutes les eaux claires celle qui s’attarde le moins aux reflets de ses ponts.
诗是众多清溪中，最少驻足于其桥梁倒影的那一条。

诗歌是所有明净的流水中在它那些石桥倒影下滞留时间最短的一条。（张博译）

诗是所有明澈水流中在桥的倒影里滞留时间最短的那支水流 。（树才译）

结合以上两点，一方是羔羊、羊毛在宗教与神话中「穿上，被赋予」的一些特质，一方是原诗中，诗或诗人与它近乎相反的特质，我认为这里诗人所不为的 investir sa laine ，并非「利用羊毛投资」，而是「赋予羊毛种种特质，夸夸其谈」，也就是取 investir 「赋予，穿上衣服」的含义。基于这一理解，最终选择以「虚饰」一词来译。

值得一提的是，在 Mary Ann Caws 的英译中，这一句话直接被译成了：

It's unworthy of the poet to mystify the lamb, to take on his wool.

「诗人不应欺骗羔羊，自己披上羊皮」，虽然并不一定准确，但未尝不是一种有趣的理解（其实最开始我也想到了这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