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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t I live

November 26, 2022

0.
几天前,我寄出了法国国籍申请材料。

周四见咨询师时聊到了这一点。我对她说,即使这是我个人想要的选择,也依然会有一种负罪感。看着现在国内的新闻,处在安全中的我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相反,我似乎只是考虑自己的生活。即使申请国籍的动机之一是为了将来可以辞职去学精神分析,成为心理咨询师,然而如果我留在法国,那我依然无法直接帮助国内的人们。

我说最近几周可能接受了过多的信息。或许我需要承认,人的行动有其界限,了解的意愿也同样有其界限。我们是否真的可以承受所有的知识?关于那些正承受苦难的人的知识。

我想到之前她对我说:承认界限并不是一种失败或终结,至少这让我们意识到在界限之内,存在许多我们可以做的事。

我又一次想要拒绝这一点。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尖叫:我应该了解所有,我需要改变一切。只要有一个人还不幸,我便没有资格过我自己的生活。如果我对任何事件视而不见,这便是一种背叛。

我一直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来自何处。然而,当我说出这些话,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政治与个人的区分不再存在。

「只要还有一人不幸,我便没有资格过自己的生活」:在最初,这个人是我母亲。

1.
去年十二月到今年八月,我用法语写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小说的文本。关于童年。在写作中,我得以说出一些从未说出的话。

比如说,我第一次看到色情影片时大概十岁,在我和我爸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在电脑上无意中发现的文件。或许是在洗浴中心,或许是在一个按摩店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当时,我已经知道这或许就是电视里所说的嫖娼。

或者是两三年之后,当我上了初中,我和父母住在了一起。有一天当他们不在家,我在客厅的电脑里发现了几张聊天截图。我爸和「不认识的女人」。我不记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爸说想要见她。他或许还说想要和她做爱。她说「你不是已经结婚了么?」我爸回答「但她已经是黄脸婆了」。

一些无论多少次想到、说出或是写下都依然无法理解的事。

因为一直以来,它们都是无法和别人说的秘密。我不可能和父母说,啊我有天不小心看了电脑里的黄片。

我更不可能和我妈说:我在电脑里发现了我爸想要出轨的证据。

即使我很想和她说,即使我觉得我应该跟她说。然而我也会想到,在所有这些年里,每当我向她抱怨我父亲,无论是学围棋时的暴力,还是中学时的争吵,她都会跟我说的一句话:

「或许你对你父亲不满意,但是他至少不赌博,不抽烟喝酒,不在外面找女人……」

他至少没有这些男人那么坏。那么如果我告诉她,我父亲或许确实想在外面找女人,或许他也像我看到的色情影片中的男人一样真的有过类似的行为,那么她是否可以承受这一消息?

如果母亲难以承受这一消息而崩溃,如果他们的婚姻就此终结,那么这一切是否将是我的责任,我的过错?因为我了解了不应该被了解的真相,因为我有了不可承受的知识,因为我将这一知识公之于众。

但如果我选择沉默,不对母亲说任何事,那我依然背叛了她。仿佛是我选择了庇护我的父亲,仿佛是我选择了成为他的帮凶,仿佛是我默许了他的行为。

或许,这是我童年乃至之后最无法解答的问题。其余的事情与此相比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我想要做什么,学围棋或是上学,学文科还是理科,大学与工作。我的想法与欲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不让父母,或者说让母亲失望。

因为我知道她所不知道的残酷真实,因为我知道她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望。

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承受着她的苦难,作为她的代替。就像我周四对咨询师说:je souffre à sa place, ou même, je suis ma mère.

2.
或许这便是知识令人无法忍受的重担。

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相信:母亲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我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感到不幸,然而在我心中她是如此不幸,因为我比她更了解她应该感到不幸的理由。因为我感到她的不幸。

这一切应该由我来改变。如果我做不到这一切,如果我选择从这一任务逃离,那便是背叛我的母亲。

我知道了太多我不该知道的事。我意识到太多我父母想要遗忘的事。

或许,当她说「至少你父亲不赌博,不喝酒,不在外面找女人」时,母亲并不像她听起来那么确信。否定允许我们说出被压抑的恐惧与怀疑。如果她从未害怕过这一切发生,如果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怕,那她或许根本不会想要说这句话来安慰、甚至是欺骗自己。或许,她想要忽视,否定并遗忘这一切。为了维持一个家庭。为了让生活显得可以接受。为了不真正地感到不幸。

而我却无法忘记。因为我不仅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因为我知道父母两方想要隐藏的秘密。我是无所不知的神,也是应被惩罚的殉道者。

因为我看到了父亲隐藏的色情影片,因为我看到了他隐藏的聊天记录。他可以装作这一切都不存在,作为父亲,带着男人的权威在家庭中生活下去。我输棋之后的殴打,和母亲吵架后的离家出走,他做所有这一切而不表现出任何后悔,任何愧疚,仿佛自己没有任何罪恶。仿佛他无法意识到这一切。

于是这一切再次落到了我身上。我需要同时承担罪恶感与痛苦。我知道或许他们只在潜意识里知道的事。或许,并不是我拥有知识,而是知识拥有并吞噬我。

我像是一块海绵,吸收所有生活中他们所不愿、不能承受的剩余与溢出。Je suis le trop-plein de la vie.

而我作为个人,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

3.
在我很小的时候,或许三岁,或许五岁,在我爷爷奶奶家,我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看客厅里父母在争吵。同时,或者是另一天,爷爷奶奶站在不同的位置,同样在争吵。

我不知道当时我真正感到了什么,我仿佛并不拥有身体。或许我厌恶这一切,或许我想从这一切逃离,或许我想大声喊叫,让他们停止这一切,然而我无法做到。

最终剩下的是一种荒诞的想象。我感到在这个家里,似乎我才是真正的大人,真正成熟的人,而我的父母与祖父母才是孩子。因为愤怒而喊叫的是他们,无法愤怒或哭喊的是我。他们对生活的荒唐视而不见,而我被这一切压倒。

一天,当我和咨询师说到这一幕,我说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 je souffre mieux. 一个突然出现,没有意义却奇妙的表达:「我更好地受苦」。

或许在这里,「更好」意味更真实、更直接。或许这只是因为,作为儿童我还无法拥有成年人残酷的防御,我可以并只能直接地体验这一切,我知道了他们所想要遗忘的。我接受了他们想要否认的。

4.
周四,我和咨询师说,我或许知道了为何我无法忘记这一切。

因为遗忘了便不会有正义。因为我是历史唯一的见证。所以我需要记住这一切。即使这些创伤难以忍受,即使它仿佛要撕碎我的生命。

似乎只有我知道母亲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似乎只有我知道父亲的过错。似乎这一切都只有我才可以承担和审判。

而政治与个人在这里并无区别。我在家庭中追求的正义是政治的:母亲或我,女性或孩子,在父亲的形象面前似乎不是完全的人,没有完整的权利与力量。而这一切应该被改变。

当我看到政治、社会新闻,或许我感到了类似的东西:一方面是共同的痛苦,一方面是为自己无能为力所感到的愧疚。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仿佛是我在默许这一切发生。

然而最终并不是如此。当我把过去写成文字,它们便也成为一种见证,我不再是秘密唯一的囚徒,也不必独自承担历史的重担。

同样地,如果每个人都真正承担政治的「责任」,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许在反抗中我们也变得不再孤独。

周四,我也想到了这句话:「先知是回忆起未来的人」。我说到了 Primo Levi. 为何幸存者会感到愧疚?为何要写下痛苦的事?对个人来说,如果能遗忘过去,仿佛一切灾难从未发生,或许之后的生活将会更加容易?

或许行动与认识都有界限。或许有许多事无法改变。然而在所有一切之中存在着见证。它不仅是对他人的责任,更是一种对生命的确认:这一切确实都发生了,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预料,然而我还活着,还在写下这些话。

But I 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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