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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realised Loss

January 07, 2023

0.
第一次和 Judith(我的咨询师)谈起钱与股票大概是去年十月。当时Anycolor 股票涨了不少,但我却体会到一种矛盾的心情。账户上的绿色数字令人开心,但我并未感到真正的喜悦。当我考虑卖掉一部分,用收益来消费或做某些事,也难以想象能给我带来快乐的使用方式。甚至,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以这种方式得利,在股票投资中获得快乐,是不道德的。

我说到了我的父亲。与身为大学老师,在上课写文章带学生间隙还要做家务的母亲不同,在我大部分有记忆的时间里父亲一直没有真正的工作。虽然他永远把创业或是投资挂在嘴边,但于前者他只是有些在我看来浅尝辄止的尝试,于后者他所做的仅是天天坐在家里,面对着电脑屏幕黑色背景上的红绿线条,用家里积蓄(母亲的工资)来买股票。

于是我对 Judith 说:或许我对股票、投资的厌恶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劳而获,社会的寄生虫。我讨厌我父亲做这些事。然而,我现在似乎在做着与他一样的事。甚至我还有些开心。这一切一定有什么问题。

Investissement. 法语里这不仅指投资,在精神分析的语境中也可以指代「心理能量的倾注」。我讨厌我的父亲因为他如此痴迷股票与投资,似乎它们比母亲与我更加重要。我听见 Judith 说出 désinvestir 这个词。是的,是这样的。与父亲对股票的痴迷与 sur-investissement 相对,是他对家庭生活的冷漠:dé-investissement. 我讨厌这样的 investissement 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

而我现在的恐惧或许也与此有关。我害怕成为与他一样的人:似乎只要我在投资中获得利益或快乐,便意味着我将变得像我父亲一样。似乎我必然会投入我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在这一虚无的活动之中,而忘记其他更加重要的事。

那么,「其他更加重要的事」又是什么?

1.
「如果在投资中获利是不好的,那么只要亏钱就好了!」

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到了年底,股价跌到了比买入价还低的程度。然而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我依然没有什么实感。无论是增加还是减少,这一切似乎只是虚拟的变化。

在跳动的红色数字前写着这样两个词:unrealised loss. 在卖出前它们只是尚未实现的损失。如果价格随后上升,那损失也会消失,就像它们从未发生过一样。

在这里,我突然意识到 unrealisedinvestissement 同样有着双重意义。它可以是「未实现的,不真实的」,也可以是「尚未被意识到」。

如果我对损失或获利都不敏感,或许正因为它们对我是不真实的,而我也从未真正意识到,从未真正认识它们。

失去的时间,失去的人们何尝不也是如此。一切失去似乎都是虚幻:它们从未成为真实。

变化,时间,死亡:它们并不真正存在。

2.
在去年十一月底,写完上一篇博客的几天之后,我读了 André Green : La mère morte 这篇文章。虽然具体内容已不记得多少,但有太多部分触动了我。

在这里,「死亡」并不是指具体、物理的死亡,而是一种精神、心理上的死亡:母亲还活着,甚至她还一直在孩子身边,然而有些事永远地改变了,母亲与孩子间的联系像是被切断:不再有生命力的流动。

母亲或孩子的抑郁,空洞感,déinvestissement, 对母亲的 identification, 以及最后,le deuil (presque) impossible : 哀悼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接受,我不能够接受「我失去了母亲」这个事实。

我甚至不记得母亲与我分开时我几岁。或许五岁,或许七岁;或许我已经开始上小学,或许没有,或许已经二年级或三年级。一切都如此模糊,都只能凭借推断。在小学五年级时我离开家乡去一个北方城市学围棋。那时母亲在北京读书。她应该是在读博士。博士第几年?我不知道。又过了两三年,在我十二岁时,我们一家又住在了一起。然而这时的母亲或父亲早已不是童年时的母亲或父亲。甚至,在分开之前「死亡」已经发生: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的离开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她似乎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陌生人。

到今天,我依然不能亲口问她这个问题:「在哪一年,你离开了我」?

即使我从未觉得我和母亲真正分开过。即使我从未觉得我的童年和他人有多大的不同。又或者,有那么多留守儿童,与他们比起来我的处境算得上什么。

我对 Judith 说:「如果母亲那么早离开我,那我甚至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因为我没有机会和她一起生活。如果一个人甚至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那他如何能够哀悼?」

现在想,或许这只是因为对童年的我,接受失去与分离是不可能的。The loss should remain unrealised.

甚至,如果在足够长的时间里,我可以否认、拒绝接受这一现实,那么最后损失或许会消失。我们或许又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父亲,母亲,我。那么所有过去的伤痛与失去在最后都会一笔勾销……

3.
我一直认为,自己从未抑郁过。即使在学围棋、中学、大学时都有过痛苦的时期,但我似乎从未经历过抑郁。在心里甚至会想,这说明我意志力顽强……

我对 Judith 说,抑郁是 dé-pression, 仿佛意味着缺少压力。而我一直有太大的压力,处在 sur-pression 之中。抑郁的人常常没有兴趣做事,但我一直做很多事:无论是休学学围棋,还是后来回到学校重新开始;无论是努力考试,还是读自己喜欢的书,学语言。无论是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事我都在做。因此我不可能抑郁。

然而 dépression 前缀的含义与 désinvestissent 并不相同。这个词物理上表示「凹陷」。它与 surpression 并不处在相反的位置上。不如说正是「过大的压力」导致了「凹陷」,导致了抑郁。

拒绝失去,拒绝哀悼,也拒绝抑郁。只要给自己足够大的压力,只要做足够多的事,就可以感觉到自己活着,就可以显得自己像别人一样活着,像别人一样想要做许多事情,想要体验许多快乐。

我不可能抑郁。母亲也不可能抑郁:她不仅结婚、生孩子、做家务,还一直读了硕士、博士、博士后,直到自己也成为博士生导师,大学教授。她一定有许多生命力,她一定很渴望活着。

然而,如果这一切同时也是一种幻象。

因为在有些时候,我感到我做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真正因为我想做它们。我并没有真正的欲望,我并不体验到真实的快乐与痛苦。它们似乎仅是我需要完成的任务。我一直记得,在北京家里,看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刻,母亲高兴地哭了,她抱住我,之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而我自己却无法感受到任何喜悦,仅仅是一种解脱。

仿佛重要的仅仅是让他人相信我想要继续活下去,让他人相信我可以过得很好,那我自己也可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一切。

而在这一压力的中心,是空无一物的空虚。

4.
在圣诞节前,去往巴塞罗那的飞机上,我没有感到旅行前的激动与向往。

相反,在高空的干燥与单调的噪音中,我脑海里浮现了这样一些话语:

「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我对任何事都不再有兴趣。

旅行或待在家里,阳光或是阴雨天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快乐或伤心也根本不再重要。

我是如此的疲惫。我已经疲惫了如此之久……

或许,我想去死。从很久以前开始。

然而,死去还是活着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如果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欲望,如果我一直活在空虚之中,那么现在,至少给我权利,给我想要去死的权利:

而这将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欲望」

之前,我曾经想,即使有天我抑郁或是有了其他更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也不会想要吃药:我不想思维运作受到这些药物的干扰。

然而在飞机上,我突然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浅薄:如果真处在抑郁之中,如果一切都变成白色,如果生命并不比死亡更令人向往,那么谁他妈还会在乎思维是否清晰。

我并不清楚这些想法为什么会在这一时刻出现。在一瞬间它们甚至有些可怕。就像比起黑夜更可怕的是完全的空白。

然而它们的到来与离去都很轻柔,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我并没有陷入绝望。因为我相信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分离、失去、哀悼、抑郁:我想要去接受。即使经历这一切又何妨。我相信我可以穿越这些空间,即使我不知道这一信心来自哪里。它们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Wallace Stevens: “After the final no there comes a yes / And on that yes the future world depends.”

5.
如果多余的钱对我来说没有用处,那么只要把它给更有需要的人不就好了?

新年前两天,我在网上捐了三百欧(减去所得税优惠之后,实际支出仅有一百多欧)给 Philharmonie de Paris 的 DEMOS 项目。它致力于让更多孩子有机会学习音乐,而捐款可以用来购买乐器。

我想,比起自己消费或是旅游,如果这样的「帮助他人」能给我带来更多实感的话倒也不错。

然而,我并不知道我感受到了什么。即使我去和别人说这件事,我甚至不确定我感受到了一种虚荣。或许这可以帮助一两个孩子,那又如何?我依然什么都没有做。我依然什么都没有体验。我只是给出了一些我不需要的,匿名的等价交换物而已。

如果生命本身可以被交换就好了。既然一直以来我都避免对生活的 investissement, 如果生命显得无关紧要,那么我把它也献给别人就好:如果我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或许这是我想要成为咨询师的原因之一。我想象为他人自我牺牲,直到身体、精神无法承受而崩溃。仿佛在这样的想象中,我终于可以感到欣慰,以唯一被允许的享乐方式。

6.
十二月底时,我被通知了年终奖与加薪幅度。而在新年后第一次见 Judith 的时候,我对她说想把每次的价格从五十提高到六十欧。

之前曾经想,心理咨询或是精神分析虽然帮助了我,但这是因为我可以负担并不便宜的费用。我想到那些同样有需要却没有经济条件的人:青少年,学生,没有稳定工作的人。我曾经想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直接把我的钱给他们。可是这难以实现。于是为每一次咨询支付更多像是一个替代手段:这样在整体收入不变的情况下,她可以给其他人提供优惠。

我开始向她解释。我说到这一点。然而还有很多可能。这像是我在试图偿还某种亏欠,我对母亲的亏欠。我希望早点还清这一切,早一点结束这一切。仿佛通过支付更多金钱便可以抵消所谓的 unrealised loss… 仿佛她离开我是我的过错,而我可以通过这一行为来偿还……

我们说到了许多事。最后,她说我们可以尝试将支付方式从支票变回现金。当我再一次向她提出改变价格时,她说或许没有这个必要,然而如果我想,说不定可以将频率从一周两次变为三次。

7.
之后和一个朋友聊天时,我说到了这些:我提出将费用从五十欧增加到六十欧,以及最后这并没有发生,但我可能将频率从一周两次变为三次。

这时她对我说:「你真是把咨询变成了奢侈品啊!」

我并不知道我当时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如何描述:不快、惊讶、不解、愤怒,或是什么都没有?可能,我希望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我回复了两个问号,之后做了这样的类比:「就像是一个病人去医院看病,因为病情需要花不少钱。这时朋友对他说:这可真是奢侈啊。」

而可以说的话是那么的多。比如:「为什么?」

然而她对我说,不,这其中没有任何恶意,或否定需求的意思;她仅是想开一个玩笑,「奢侈品」这个词也单纯是表达心理咨询、尤其是精神分析费用高而已。「难道这不是事实么?」,她反问我。「这只是业内笑话而已,我们都这么说……」

而我在心里想:「即使这是事实,为什么要在这时向我重复?即使昂贵是事实,为什么要用奢侈品这种说法」?仿佛,如果我想要抗议,我还需要证明这确实是我的需要,是她无法理解的需要……

当我进一步表达质疑之前,她说「如果让你感到不尊重那我道歉」,跟随了三个哭笑不得 emoji. 之后继续说「看医生确实对有些人也是奢侈啊……」

然而对我看来,这种道歉并没有什么意义:仅仅是不让对话再朝某个方向进行下去:「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词而受伤,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也无法向对方表达这一点,自己继续想很久也最终毫无意义:于是我对自己感到羞耻。

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与父亲争吵后感到羞耻与无力一样。

这一次,我并不想让对话就结束在这里:他人说的话让我感到受伤害,但当我追问时他们却说这仅是玩笑,或是我没有理解,或是很快地道歉。

然而在我看来,这是拒绝承认自己造成了伤害,拒绝承认自己话语中的攻击性,拒绝承认他们的话语有比玩笑更多的意义。拒绝承认,或是无法承认:因为不想知道话语背后还有什么。

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式,重新提出问题。「奢侈品」这个词,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在那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

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答案。在一些对话之后,她跟我说,这对话令她不舒服,触犯了她的边界,因此她不想继续这一对话。

于是我心里想:那么我的边界呢?

我感到仿佛我落败了两次。第一次是因她的话感到受伤,第二次是无法完全地理解,也令她理解这一伤害。我无法胜过她或是我父亲,因为我无法或不愿或不能使用攻击性,因为它并不足够;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自我防御,因为我甚至看不到自我防御的价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

可是词语或语言并非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即使人们有理由假装相反。因为,有多少暴力通过语言完成。

不过,即使「输了」又何妨?至少,在这里,我承认、接受了受到伤害的事实,在身体中感受到了与此相关的情感:愤怒、迷惑、无力,直到最后的释然。或许正是承认到受伤害,让我可以向对方表达不满,尝试 hold the other accountable. 我不再需要假装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假装自己没有受到伤害,假装自己的边界并不存在。在这里,伤痛不再来源于 unrealised loss : 它们成为了真实。而我也变得更加真实。

8.
周五晚上,我又读了一次 Sarah Kane : 4.48 Psychosis.

I’ve never understood
what it is I’m not supposed to feel
like a bird on the wing a swollen sky
my mind is torn by lightning
as it flies from the thunder behind.

It is myself I have never met, whose face is pasted on the underside of my mind.

语言、缺席、真实。

在新年前最后一次与 Judith 见面时,我说到我的空虚。可能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依据自己真实的欲望生活,我都没能接受失去的事实。

然而,如果我现在意识到这一切,那么生活将变得更难以接受:说我一直作为 false self 活着,那好像意味着失去从开始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然而失去的并不是一切。在她的声音里,我自然地说出了 Paradise Lost 中的这一句话: All is not lost.

…What though the field be lost?
All is not lost; the unconquerable Will,
And study of revenge, immortal hate,
And courage never to submit or yield:
And what is else not to be overcome?

我想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它们,在夜晚关了灯的房间里。终于,我也可以说出这句话,我也可以作为我自己说出这句话。

空白与失败并不是终结,是迎接未知生命的敞开。

而我并不是真的没有欲望,没有喜悦与痛苦:我爱所有读过的文学,所有写作的时刻。所有真实闪烁的时刻。

我对 Judith 说,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我终于能够回应他者。不再是「以他人回应他人」,仅仅说出他人期待的话语。我想到一个空空的回音室。是啊,在这些年里,我不仅是 Narcisse 同时也是 Écho.

现在,我想做出自己的回应,以自己的声音。

于是我也可以与那更高的声音对话。

LIV
That Light whose smile kindles the Universe,
That Beauty in which all things work and move,
That Benediction which the eclipsing Curse
Of birth can quench not, that sustaining Love
Which through the web of being blindly wove
By man and beast and earth and air and sea,
Burns bright or dim, as each are mirrors of
The fire for which all thirst; now beams on me,
Consuming the last clouds of cold mortality.

LV
The breath whose might I have invok’d in song
Descends on me; my spirit’s bark is driven,
Far from the shore, far from the trembling throng
Whose sails were never to the tempest given;
The massy earth and sphered skies are riven!
I am borne darkly, fearfully, afar;
Whilst, burning through the inmost veil of Heaven,
The soul of Adonais, like a star,
Beacons from the abode where the Eternal are.

Percy B. Shelley, Adonais

Or en air les serpents s’endorment soudain dans leur berceau de tempête.
et tombent comme foudre et éclair dans la mer :
s’éclipsent lentement leur corps, transpirant étrange incandescence :
est ici je dis ma naiss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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