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与预言
October 23, 2022
0.
几周前一天夜里,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在森林中散步了很久。沿来路返回,发现之前经过时倒落的大树已经着火,无法通过。
我只能继续前进,来到一个近乎垂直的悬崖前,开始向上爬。在中途听见空中不知何处飘来的声音,它说:许多中学生在一起攀岩事故中丧生,十多人中仅有数人生还。
我开始害怕,想要下降却看不见岩壁上的落脚点,只得继续上升……
1.
之后,当我在咨询室里,向分析师复述这个梦时,意识到了许多联系。
梦之前的一周,我读到了贵阳转运大巴侧翻事故。大巴上四十多人中二十七人死亡。被采访的一位贵阳市民说:「我们也在那辆大巴上」。身在国外的我,竟然也在这句话中感受到共鸣。
如果说出生在中国是偶然,那么我今天在国外,不必忍受所有这些隔离、核酸是否也是偶然?在那辆大巴上,在凌晨丧生的是那些人,而不是其他人,甚至我自己,是否也是偶然?
如果说我可以上一所好的大学,家庭可以支持我出国,现在可以探索、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其中有多少可以归结于自身努力,有多少可以归结于幸运?毕竟,当人们夸耀自身成就完全来源于努力或才能时,他们或许不会意识到,谷爱凌的努力是可以在顶尖教练指导下训练滑雪,生在山区的孩子或许只有机会努力帮父母干活。
在梦中,当我第一次经过倒下的大树时,它或者周围的森林还没有起火;而当我返回那里,火焰已经切断了出路和退路。
2.
大概在同一时刻,我在 LRB 上看到一本 graphic novel 的广告,书名令我印象深刻。But I Live : Three Stories of Child Survivors of the Holocaust. 在封面上青灰色的森林中,可以看见两个孩子的身影。背景有一部分被画成了浅黄色,或许是象征希望的微光。
或许也是我梦中看到的火焰。
But I live. 将重音放在 live 上,是一种幸存者对生命的肯定。即使经历所有这些压迫与暴力,我依然活了下来,并且有勇气向他人讲述。有时,仅是听见别人讲述他们的故事便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触动与启迪。
在开始见咨询师快两年的现在,我想感谢许多人与她们的话语,无论是文学还是精神分析,无论是文字还是图像:Anne Dufourmantelle, Chantal Akerman, Alison Bechdel… 我想要感谢我的咨询师,是她的倾听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让我在无数痛苦与迷茫之后终于可以说:but I live.
但同时,But I live.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那些比我更有资格活着,更加渴望生命的人?我想到一位本科数学系的同学,去美国留学后不久诊断出罕见病,两三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或者是因 Covid 去世的无数人。毕竟,在最近一两年以前,我并没有多么想要活下去,有时死亡比起疼痛像是值得向往的解脱。
如果我从过去、历史与偶然中存活,那么,面对现在依然受到相似压迫,处在暴力支配下的人们,我是否应该做些什么?我是否应该感到一种责任?或者说,在责任面前,我又能做什么?看见一些比我更有勇气,选择抗争的人们的处境,我是否会因此而感到恐惧?
想到了在梦中,在我之前尝试攀登悬崖,却坠下身亡的学生。
3.
看到国内一些新闻时,脑海里浮现这样一个声音:「如果事情这么继续下去,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像是一种预言。同时浮现的还有 false prophet 这个词:假先知。
可能是形容想要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毕竟我了解的事情如此之少,更无可能预测未来,有何资格危言耸听。似乎是我想要惊吓人们,将还在沉睡的人从睡梦中唤醒。似乎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同样有可能的是,我希望这句话最终成为错误:预言的灾难最终不会发生,人们最终可以改变命运。
或许,这正是预言的意义:它并不预告一种不可改变的命运, 而是寻求唤起历史中潜在的、不可预知的可能性。
Un prophète est un homme qui se souvient de l’avenir.
— Frédéric Rossif
Would to God that all the Lord’s people were prophets.
— Numbers XI. ch 29 v.
Pour penser l’avenir dans ce qu’il a d’inespéré, ne faut-il pas qu’elle nous engage à répondre de cette altérité antécédente qui nous fonde et nous requiert en notre humanité, responsables ?
— Anne Dufourmantelle, La vocation prophétique de la philosophie
就像是在梦的最后,我最终登上悬崖。在高地上有一个喷泉,名字是「勇气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