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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池

January 09, 2025

I.

一天,我忽然喜欢上了游泳。

这并不是因为我刚学会游泳。相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母拎着去学。

第一节课,教练和蔼地让我们去捞水底的石子。当时我对陆地生活都不甚熟悉,遑论屏住呼吸去捡水底的石子。在水下,我慌乱中踢中了教练身上某个比石子脆弱许多的部位。他大叫起来,却不知这一脚来自何方。

从那时到现在,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也从一个看似调皮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看似稳重的青年。过去十年间,我从未踏进游泳池。好奇的读者或许会好奇为什么,不在意的读者或许不会在意。无论如此,我可以给出三个猜想:

  1. 啊!陆地上的生活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2. 八岁的那个夏天,我在乡下老家的一条小河边看见了一只河童的裸体,受到了莫大冲击。
  3. 过去十年间,我隐居在北纬78°55′、东经11°56′的挪威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奥尔松。

让我们继续。这一切都在一个月前的某个上午彻底改变了。早晨九点五十三分,我突然听见一只青蛙在我脑海里说:「呱呱!嘎!我想游泳啦!」这让我一个蛙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时候了!正如一句中国古语所说,人总要踏上一段探索自我的旅程,无论是在海中还是在天上,在火中还是在水里!

我当即决定拜访居住地的市立泳池。可我很快发现它们都很小。最大的才五十米长。但是,跟人生长河相比,五十米又算得上什么呢?要知道,一根biángbiáng面对折十次叠起来之后就有五米高……哦不对,拉长十次之后就有五百米长!话说回来,五十米的泳池显然是没有办法满足我的。

试想一下!如果有一个没有尽头的游泳池,就像是跑步机一样,那该多好。你一直游,但永远都不会碰到泳池的尽头……

「也就是你的自我探索不会碰壁。」我的朋友凹凹说道。顺带一提,凹凹有着一身鲜亮的绿色皮衣。

……你游呀游呀,看着水从身旁流过,自己似乎一直在运动,同时似乎一直在原地。是自己在游动,还是身边水在流动?

「你是否在思考自己的中年危机?」凹凹继续插嘴。

我选择继续无视他。但无论如何,我很快地意识到需要寻找游泳池以外的场所。凹凹给我介绍了他的一位朋友,咕咕鸟。咕咕鸟人如其名,是一只鸽子。

一个雨后的下午,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Ulm街)西南方向五公里处一个随处可见的水塘里,我见到了咕咕鸟。他裹着灰黑色围脖,戴一顶黑灰色贝雷帽,穿一身气派的鸠灰色羽织。

「Chouette !」我见状大呼。

「咕咕!」咕咕鸟清了清嗓子说,「如你所见,我既不是猫头鹰,更不是飞翔的老鼠,而是一只随处可见也十分尊贵的鸽子。」

「而如果有人向尊贵的鸽子发问,哪里有美丽的泳池——」

我咽了下口水,但还是有一滴跳脱出来,差点滴在咕咕鸟头上。咕咕鸟灵巧闪开,继续说道:

「那我只能告诉他,你问错人了呀!我们的泳池,就是你脚下的水潭~~~」

随即拍拍翅膀飞走。只留我呆呆站在原地,怅然若失。这世界已经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呀!我感叹道。看来,找到一个理想的游泳池并没有那么简单。

II.

翌日,依然是一个雨天。从早上太阳升起,到傍晚它默默下山为止,城市都被均匀的灰色笼罩。云与云紧贴在一起,形成一整块漫无边际的天空。我坐在咖啡厅露台上,听着雨滴打在雨篷上的声音。咕咕鸟在我对面,他没坐在椅子里而是站在小圆桌上,这似乎更符合他的习性。

我喝完小杯里最后几滴咖啡,对咕咕鸟说:

「说来奇怪,在我重新开始游泳的最初,我感到十分自由:时隔许久再次被水包围,随着四肢的运动游来游去。可现在,我开始感到一种相反的东西,一种无处不在的不自由……」

「此话怎讲?」咕咕鸟歪了歪头,用他小小的眼睛盯着我。

「这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这样吧,想象你在一个水塘里,四下无人,你可以悠闲地梳洗自己的羽毛,喝水,甚至打量自己的倒影。」

「这着实不错。」

「可如果突然周围来了三四只你不认识的鸽子。他们大声咕咕,旁若无人地扇动翅膀,把水花溅了你一身,可他们依然丝毫没有察觉,每个人都很愉快的样子。」

「那可忍不了!」咕咕鸟愤怒地挥了挥翅膀,差点从桌子上飞起来。

「是吧!在游泳池也是一样。前一天我刚在一条空荡的泳道里畅游,后一天去的时候,好家伙!一个泳道里塞下了七八个人,一个接一个,快的慢的都有,前有阻拦后有追兵,让我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道如何是好!」咕咕鸟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满。

「而这仅仅是开始……当你走出游泳馆,回到熟悉的街道上,一切似乎变了也没变。或许,有时你看见金色的阳光,全身沐浴在其中,水中感受到的无限与放松也得以短暂延续。你感叹生活是如此美好。可更多时候,外面天气依然十分压抑。阴云与小雨。啊!幸福在哪里?无限在哪里?在哪里我才可以畅游,忘记一切?」

「冥河水说不定能让你遗忘,虽然我无法保证你在其中感到幸福……」

我和咕咕鸟都有些诧异。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凹凹站在人行道上。看样子他碰巧经过并听到了一点我们的对话。我和咕咕鸟邀请凹凹在椅子上坐下,他欣然同意。我没有理会他的聪明话,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在最初的满足之后,我感到一种更大的不满足。我想要一大片雪地让我到处乱跑。我想要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让我一直游直到海里也不会累或冷。我想要一本有趣的书,它永远没有尽头,当我读它时时间也不会流逝,我不会困,夜晚也不会变得寒冷。明亮的月亮挂在空中,像摇篮一样摇摆着。快乐就这样永远不会结束……」

「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感受到这些?」咕咕鸟略带不解地问我。

「或者,这难道是你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困扰?」凹凹试图隐藏他眼神中的些许同情。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我拿起咖啡杯中的小木棒,开始搅拌起玻璃杯中的清水。木棒上残留的咖啡渗入水中,令透明的涡旋更加可见。是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想要更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什么是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甚至不再感觉到不满足?……

III.

见我迷失在思考的漩涡中,咕咕鸟和凹凹相互看了一眼,对我说:

「确实,这些问题一下也没有答案。不如让我们每人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点头默许。凹凹率先开始:

「从前,有一只小青蛙。他一出生,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时便已在游泳:趴在母亲背上,和未来的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就像是 Tapioca 甜点里的黑色小球,被透明的晶体所包裹。他们和摇曳的水草们一起,感觉着水流的平移与扭转。白天,阳光透过水面的浮萍,其反射铺满池塘底部。啊,多么温暖…天空中不时有鸟儿飞过,它的影子也掠过小青蛙的头顶。夜晚,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静谧。在这安详的静止中,仿佛能听见水波触及岸边时规律的咕嘟、咕嘟。在这时,对于身体或灵魂都近乎无限小的小青蛙来讲,即使一个池塘或许也会像是大海吧。」

「咕咕!」

咕咕鸟快速地点了几下头。我也缓慢点头,仿佛若有所思。但实际上,我还在尝试理解凹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跟随对话突然变得有些困难。我的精神像是有蛙跳入的古池塘,略微浑浊的水面上泛起波纹。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太清晰地思考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小蝌蚪从卵中游出。他发现自己长出了尾巴。虽然还不会蛙泳,但已可以摇摆着前进——

(是呀,蛙泳什么的…要等到他变成青蛙后才可以学会呀……)

——小蝌蚪感到一阵兴奋。他笨拙而热切地游来游去,不断地改换方向,似乎想要穷尽空间每一可能的运动。可是,游着游着,他逐渐有些疲倦。他第一次认识了饥饿和寒冷。他四处张望,却看不见兄妹或母亲。包围自己的只是逐渐变冷的水。池塘依旧广大,但现在的它,每秒增加一丝可怖的深度。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无忧无虑的无限消失了,从它原先所在地方忽然升起的,是一阵巨大的孤独。他仿佛远远地看见了母亲,然而他无法呼喊;小蝌蚪的躯体也无法被母亲看见。他被绝望攫获……」

(啊…凹凹的故事会如何结束呢…难道在这里,母亲突然出现了吗……不过无论如何,小蝌蚪也不像小婴儿那样,需要母亲或别的大人吧……它理应可以自给自足…………不过,小蝌蚪那么小,如何才能自己自足呢…………我想起来一个做过的梦………………啊,好困,好冷,我也不知道……………………)

IV.

忽然我醒来,身体内部传来一阵迟钝的痛与麻痹,才意识到我刚刚睡着了。周围天已变黑,咖啡厅的露台被灯火照亮。我感到一点不太真实的空虚。幸好,咕咕鸟和凹凹依然坐在我对面。

「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我擦了擦口水继续说,「但我想知道小青蛙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

「呵呵!」凹凹微笑着说,「看在你睡得很香的份上……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说得对!」咕咕鸟在一旁附和,「只有像我这样认真听故事的人才有权知道结局哒!」

「那能请你告诉我么,咕咕鸟大人?」我假装可怜地抬起头,让惺忪睡眼尽可能显得湿润,以乞求的眼光看向咕咕鸟。

「不可能哒!而且这完全不是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凹凹的故事……而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我和凹凹满面笑容地看向咕咕鸟,毫无威胁他的意思。

「因为该轮到我讲故事啦!」从咕咕鸟嘴里突然蹦出了这几个字。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拿右边的翅膀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确实如咕咕鸟所讲,轮到他讲了。我和凹凹喝了水,静静地将目光汇集到咕咕鸟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咕咕鸟将头低下的同时把双翼也交叉在胸前然后抬起头也迈出右脚双翼同时舒展地打开!说道:

「咕咕咕咕!愚蠢的人类呀,看看我聪明的小脑瓜!你们经常以脑容量自夸,还有什么科学研究表明人脑实际上只发挥了它百分之一点潜力。」咕咕鸟一边说一边摇头。

「而这岂不是很愚蠢?想象百足之虫仅用一只脚走路!想象苍蝇飞行时闭上所有编号不是素数的小眼!想象一龙·马斯克是世界首富!」

「这么说,人类确实蠢得无可救药。」我和凹凹叹了口气。

「而聪明的听众可能会问,我的开场白和游泳、泳池、人生或快乐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和凹凹异口同声。

「这就对了!我讲这些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些开始的自信。好了,现在让我们真正开始我的故事~~~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奶奶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它有关恐龙灭绝的真相。

你们以为恐龙灭绝是陨石撞击地球导致的,然而我们鸟类——恐龙的后代——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

想象一下吧!你有好几米甚至十几米高。地球上的生物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见过了火山、海洋,所有一切生物活着与死去的模样。你们开始觉得无聊,觉得地球对自己来说太过狭小,而自相残杀已成为你们生活中最大的执着……」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耳熟。」凹凹说。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恐龙们看向天空,那里有如同巨蛇的极光,无数闪烁着的星星,还有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它们感到身体里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

恐龙虽然没有办法把这一切写在难懂的书里并一代代累积下去,让子孙后代有足够的问题来打发时间,但是恐龙会飞。如果它们下定决心,甚至可以从屁股里喷出火焰,然后飞得很远,一直飞呀飞,飞到外太空。

于是,它们就决定启程去往太空,去看极光,行星,太阳。」

「然后呢?」凹凹和我急切地问到。

「然后?他们就都失散在无垠的太空里,纷纷死去了呀。」咕咕鸟以一种很自然而然的口吻回答道。

「这个故事似乎也没有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呀……怎么和凹凹刚才讲的差不多呢?等等,难道你们想告诉我,无论是个体还是物种,都没有什么理想的泳池,啊不,世界……」

「才不是这样呢!」咕咕鸟激动地拍了拍翅膀,「听我继续说完!」

「唉,这也就是我们鸟类和你们人类不同的地方了~我们有着小小的脑袋,却可发挥出它千百倍的智慧!正如系列漫画 Tulipe 中,小熊 Tulipe 对小鸟 Violette 说过:『在微小的事物中,一切都更集中。』

(我和凹凹心想,说得真好!回家之后一定得看看 Tulipe 是什么!)

我们可以飞越几千米海拔的高山!我们可以不带指南针或智能手机就从几百公里外回家!我们不用手就可以掰开地上的法棍!

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们最厉害的……最重要的是,在空中飞翔或者说在云间游泳的我们,对游泳和泳池都有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哒!」

「什么!?」凹凹和我一脸震惊。

「想象这样一副景象吧!在罗马,傍晚时分,天空中有无数只椋鸟在飞行。它们并非三两成群,而是几百,几千只聚集在一起。从一处废墟的上空飞向另一处,不断地变化着形状……

你是否可以想象,作为其中一只鸟,在这自发的协调中,有着怎样喜悦的飞翔?在这没有也不需语言的时刻,看见周围同伴羽翼的每一次挥动?

而于此相比,在泳池里,以游上一百米就要喘一分钟的你自己为中心的游动,又算得上什么?」

「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擦了擦鼻子。

咕咕鸟用翅膀拍了拍我,继续说: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奚落你。

因为泳池也不仅是这个用砖块围起来的人工水槽。

谁知道雨滴的泳池在哪里?我说,在天空中无数的云里……

谁知道清晨阳光的泳池在哪里?我说,在每一株小草顶端的露珠里……

是呀!要知道,无限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无限延伸的均一空白的空间。

无限是椋鸟成群飞行时的变换,是生命在所有微小事物间不连续的跳跃,是身处所有这些惊奇中间,想象力在现实中迸发的欲望——」

「好了好了!」

我们都被这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酒吧老板汩汩鸟,咕咕鸟的舅舅。

「你们也不看看时间,都凌晨一点了呀!我要关门了,你们也该回家了~喏,喏,散了散了!」

我看了看表,确实!于是,咕咕鸟和凹凹和我三人慌忙作别,约定下次见面再聊。咕咕鸟敬了个礼,消失在沉闷的夜空中。凹凹化作青蛙,跃入下水道。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地铁检票口,准备回到我的老鼠洞,赶在遗忘前写下我打瞌睡时所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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