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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medio coeli», Cristina Campo

September 23, 2024

Cristina Campo, 意大利作家,一生只出版了两本小书:《童话与神秘》(1962)和《长笛与地毯》(1971)。最初接触到她是在书店里偶然翻到 Gli Imperdonabili, 收录了前述两书,以及关于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约翰·多恩,西蒙·薇依,普鲁斯特等作家的评论。In medio coeli(在天空中央)出自《长笛与地毯》,最初读到时被其中关于童年、记忆、风景与诗的片段深深打动:「……并不找寻如何接近那无以言表的,而是将其作为唯一的存在给出,如梦一般:指向小径上松树的手势,有雪落下的袖子。」Gli Imperdonabili 英译 The Unforgivable: And Other Writings 于2024年在 NYRB Classics 出版,法译 Les Impardonnables 于2023年由 Gallimard 出版。翻译时参考了法语译本。


门扉最初是世界的尽头……而每样事物背后,
都显现出某种无限。

Thomas Traherne

我们知道,老者常遗忘生活里已经历的种种,却越来越清晰地忆起童年。有人说,只有通过童年才可进入天国。那么,似乎值得舍弃其他一切来拥有童年,而这拥有或许随死亡实现。

即便是最糊涂的老人,一旦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便披上预言者的神秘外衣。生活的节奏在他周围放缓,奇异的沉默围绕他,连最闹腾的孩童也被吸引。在这些瞬间里,他仿佛拥有预言的力量。事实上,他为孩童指出一个目的地:并非孩童自身的过去,而是他的未来,成年后回忆的未来。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点,仅被语言的神秘卷入同样的沉醉。老人的话语多么简单……而人们常听见孩子打断他,想知道更多,追问佛卡夏的形状,花园的大小,曾祖母在某次散步或节庆时衣服的颜色。如果孩子未想到类似的问题,如果他缺乏诗性的注意,他至少会皱着眉头问老人:「你那时几岁?」。他正努力跨越时空,克服旅程的惊愕:这难以想像的旅途横亘在他,还有那个在他未来尽头等待的,曾经的孩子之间。无年龄的孩子,戴面具的老者,如圣像画中的黑色婴儿。「六岁,七岁」,老人说,并在带着神秘的应答中补充,「和你差不多大」。晦涩、完美的预言术悬浮在他们周围,正如悬停在普鲁斯特的沉睡者身边的,时间的线索,年月的秩序。

有人会注意到,孩童听老人追忆往事时,如被催眠般缓慢眨眼;他双唇紧闭,慢慢地吞咽口水。表情并非欢笑,而身体紧贴老人的双膝。他体内有一种静止的紧张,与动物蜕皮、昆虫蜕变时一样;也如正歌唱的夜莺,据说它们全身高热,纤细的羽毛纷立着。他在这些时刻里成长,在喜悦与颤栗中饮着记忆之泉:闪耀而幽深的泉水,细微的感知从中汲取生命。

孩童如此焦急想看见的事物其实也环绕他,近在咫尺;然而他似乎无法建立一种联系,两者在他看来仿佛毫无共通之处:一方是叙述中的人或物(例如,他的外婆)——惊人地简单,却如此吸引人、难以捉摸——另一方则是他每天触碰并看见,在讲述停止或中断后很快又要触碰并看见的事物。

在这些时刻,孩童头上星辰的运转仿佛也停滞;但随后,他如此迅速地回到游戏中,其中有种野蛮,或单纯的动物性。他从狂喜中脱身却不流泪或反抗,这令人难以相信。然而,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他与动物或经奇迹得救的人刚睁眼便寻觅食物一样,立刻喊着饿了,贪婪地抓起一块点心就跳着跑开,去别处吃起来;还带着几分高傲,小声嘟囔或放声歌唱来夸示他的超然。这时,他更想投身动物们的世界,拽着狗或抓住猫,与它们一起奔入花园。

这并非是孩童与周围事物的关系不完美。相反,他沉浸于无暇的感官之美,手握橙子,触碰动物毛皮或水的丰饶;他动作如天使般敏捷、沉稳。可他自己并不知道。只有当记忆如圆环般在起点处闭合时,他才会明白。而老人早已知晓。于是对话发生在这样两者之间:一个花园,在那里人们不知自己赤身裸体;一个门厅,在那里人们已脱得赤裸。

因此,老者最简单的讲述也有如寓言。在过去,老者常喜欢用寓言来表达,而童话——这被人们轻率地称为道德剧的福音——的讲述者向来是祖母:家中的长者,熟虑的女性,无论她是贵妇还是农妇。「炉火前坐着的老者,胜过田地里的年轻人」,这句意大利谚语耐人寻味。让我们想象童话讲述者的形象(我父亲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寒冬的夜晚,彻夜聚会时不请自来的神秘男子,像一名司教或占卜师;手持陶制烟斗的老人,以词语为生,而客厅或厨房在他身边如礼拜堂般分成两部分:一边是纺织或刺绣的女人,另一边是抽烟的男人。

在托斯卡纳,童话一直被称作「新语」(la novella),如同福音书在民间的称谓。讲童话的人留在家中,在家宅中心的炉火边上——与死者和先祖魂灵相遇的古老场所。而说书人,这民间事迹的史官,则在广场被人们倾听。正如集会向来展现了人们世俗的一面,说唱艺人也总会令人想到吞火者,或集市上的江湖术士。然而,讲童话的人不屑于打油诗与可悲的揽客招牌,他神秘地从一户人家去到另一户,宛如携带宝物的使者。孩子们乐于想象他的袋子里满是话语,就像睡神装着梦的袋子。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创造着讲童话的人的传说,当她讲完(或不愿再讲)童话——是上天所赐予,随时可能收回的恩赐。

天真的老人在讲述时,并不知道自己如同蒙面的预言者。机敏的老人心知肚明,也因此偏爱寓言多过历史。前者会说:「小时候,我们常被带去看一个跛脚的人……(或者,在更糟的场合:那年闹饥荒,人们不得不吃老鼠充饥……)」后者则这样开始:「在被称作卡莱丹子孙之岛的地方,一个盲目的国王不相信死亡……」然而,两者都信守一种对沉默的约定,它也正是年岁的法则:前者将它藏在回忆中日常而美好的事物里,如朴素的经文匣,或无言而热切的护身符;后者则将它镶嵌在复杂、反复的表现中,与数字、符号和隐秘叙事的魔法相交织:有如一张地毯的背面,只有翻转过来才显露它的图案。

童话中旅行的形象常如指环般于起始处闭合,这并非巧合。跨越七座山与七片海之后,终点将我们带至家宅:熟悉的庄园,或杂草丛生的花园。头发花白的国王在那里等着将王冠给儿子,那浪游的王子戴上。在最近的一个童话中,旅行发生在彼岸:一个小女孩出发去寻找她死去的母亲。 她经过森林与海洋,迷宫般的城市或狂风呼啸的山峦,踏遍月下死寂的荒原,终于来到了乐园门前。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可亲的场所。然而,高大的橡树与飞舞的紫红色树叶很快便显得熟悉:这正是她家边的森林,旅途之初她曾选择在此迷失方向。她很快也毫不惊讶地见到了母亲:坐在小小的岩洞里,在她儿时常嬉戏的泉水旁。

在童话里,并不存在道路。我们看似沿一条直线前行。直到直线变成迷宫,完美的圆,螺旋,星辰——直至一个不动点,灵魂从未离开它,虽然身体与心灵在其表面的旅程中挣扎。我们很少知道我们去向何方,甚至我们追寻何物;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舞动的水」,「唱歌的苹果」,「预言的鸟」。它需要被召唤:抽象、满盈的话语,胜过任何确信。即使是命运三女神——无论以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是会说话的动物的形象出现——能给出作为旅行食粮的也仅是三四条禁令,像是「不要坐在喷泉边缘」,「不要购买罪人的肉」。一切都取决于这些规定,但最终也会在恰当的时刻被违反:因为它们只是其他隐藏规范的替代,无法真正地被遵循。那么,既然我们出发去探寻的事物不能也不应有面容,那么在到达前又如何认识通往它的手段?而所谓的目的地,难道不也是一个表面的目的地?

一位东方的智者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弟子需凭精神之力前行以获顿悟。顿悟来临如荷花开放或人从梦中苏醒:人无法等待梦的终结,而是在它结束时自然醒来,花儿开放也不依人的期待。我们想接近的顿悟无法刻意求得,它在恰当的时候自然到来。

因此,目的地与旅人并肩前行,像大天使拉斐尔作为保护者在小托比身旁。或是像老托比一样,在旅人身后静候。事实上,旅行者心中始终怀揣着目的地,朝着生命那静止的中心跋涉:是泉水旁的洞穴,童年与死亡在那里相拥,坦明各自秘密。

旅途、艰辛与耐心三者的关系是多么地矛盾却精确。这矛盾在永恒与时间的交汇点上,因为形式应消解自身,但仅在它完美地实现之时。

童年与死亡间牢固的联系似乎贯穿了存在的方方面面。普鲁斯特是这一现象的伟大见证者,但或许是帕斯捷尔纳克揭示了其最深层的含义。他在关于肖邦的笔记中写道,《练习曲》是关于童年理论的随笔,也正因此是通过钢琴对死亡的准备;在这一探索中,耳朵成为灵魂的眼睛。

古代航海家若在海上迷失航路,在找回它时经常发现已弄反方向,便将此称为「返回的前行」。我曾提及暮年的开始,它亦可被视作一种流放,一种过早到来的宿命,或兼具两种含义,像在肖邦那里一样。无论如何,从生命顶点——无论自然还是提前到达——前行的道路并不如时间的法则所愿通向遗忘,而是通向记忆。所有在到达天空中点之前获得的知识,似乎都在回溯童年、家园、最初的土地,走向越发清晰的根源之谜。这是曾经的孩童与死者——那些记忆隐秘而无处不在的使者——间越来越亲密的对话。我想,当混血的加西拉索倾听他母系祖先——他们被西班牙人废黜、放逐——的诉说时,他便已然明白,尽管自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一位显赫西班牙男人的儿子,但在未来他只会以印加人(El Inca)自称。他突然领悟了这些听过上千次的哀叹,理解了老人们对逝去帝王的思念,那些如太阳般可怕、美丽的帝王。遇见一副家族先人的画像也同样具有戏剧性:无数次听说的男人或女人,有着与我们同样面容的祖父——而我们现在才知道,他曾亲眼见过皇帝。他冷静而温柔的瞳孔里藏着我们出生后便在自身内外寻找的东西:就像是大地,它如一名印第安人所说,以开启天国为由从我们脚下被夺走。一种不可玷污的语言:自发形成的,如礼拜词般的语言秩序——这足以说明一切,连星辰的秩序也难以与之相比。

而风景是我们与自身史前史之间相遇的首要调解者。

那些有幸出生在乡间,或至少在一个大得难以分清边界的花园里的人,终其一生都记得这神秘而准确的语言,以及如音乐般展开的句子给他的感受;它们以满溢的喜悦充盈感官,也同时向心灵预告一个最终的,不断被承诺又延后的构想。就像一个画谜(rebus)的解答,这最终的形式有时来自梦境(在梦中,我们心爱的风景显现出未闻的深度),有时来自阅读,尤其是童话的阅读。在童话里,美妙的地方沿着不可思议的小径延伸,充满各种存在,经历最细微、非凡的变化。

界限未被限制的画谜,童年。模糊的边界被幼小身躯一一放大(正如魔法咒语,在童话书里被缓慢拼读)。是一座小山丘,被阳光拂过变得丝绒般柔滑,细碎的脚步难以攀登;它的另一边是无与伦比的草原,布罗塞利安德(Brocéliande)林中的空地。是永远紧闭的栅栏,匆匆掠过的灌木,无尽延伸的大路。是暮色中伫立的城堡废墟,静默却眩目,随道路的弯折变化万千。是洞穴,想见的青苔,隐藏的水源。是公园的尽头(la fin du parc)。

仅需一张照片便可令这些金色的象形文字、绿色的表意文字重组其符号;它们书写一种不断地被预知而后失去的,完美的存在。不了解回忆奥秘的人们仅将它视作泛黄的照片,但若将它当作有生命的画像,这黄色就成为光线纯粹的蜜:所有这些闪耀而朦胧的早晨,轻柔地交织着呼喊、窸窣与蜂鸣,远处人影的光,沉思的声音。在这如冰一般清澈、闪耀的空中,张着由圣母的丝线织就的网。

仿佛绝对的空间。然而,构成它的正是禁令与无形的边界;它们有如格律的绳套,韵脚完美的环形。有时,记忆对它的执着近乎折磨,像在一个无法实现的狂喜外徘徊。有时,以天使般却也残酷的执拗,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忽然将它展现给我们——那个我们哭着找寻入口的花园,荒废或破毁的房屋,或是隐藏的水源,似乎会像斯卡曼德(Scamandro)河一样开口对我们说话,只要我们能够将手伸入其中……在其他时候,它是一段不可触及的音乐,许多扇门后的声音,以及在写下时消去的,完美的词语或语言。

从这些梦中苏醒时的凄凉比沉醉更强烈。有人说,当我们意识到在做梦,梦的线索便断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相反,意识能延续很久,它牵着梦,就像孩童领着大人,好让他帮忙打开过高的门锁。正是在这些时刻里,博尔赫斯,清醒因而全能的做梦人,决定让梦去创造那童年一直向往的事物:老虎。可力有未逮!…渴望的野兽要么显得可笑,要么如闪电从头上跃过,总之未能实现。童年被绑住的明亮双眼从梦中得到的,仅是模糊的视线:命运女神于车轮上飞翔时投下的一瞥。

童话不断编织着这些难以捕捉的瞬间,将它们定格在最闪耀的时刻。例如,托钵僧用双手分开焚香的烟雾,囚徒便穿过这缝隙逃入花园。或者,橡树树干上悄然打开一扇小门,逃亡的公主看见其后广袤、孤寂而不为人知的原野。

若阅读童话——这老者秘密的语言——常是童年难忘的回忆,这并非偶然。当孩童在鲜活的风景中阅读它们,这已像是种启蒙:虽然还不知象征的意义,却已感受到其力量。一位感知到神秘的作家,Corrado Alvaro, 将童话视作世界的童年;那时的旅行者或步行,或骑在动物背上。「什么是洞穴,森林,地下世界,若不是艰苦行路中穿过的各种场所?…旅行的方式放大了景色,创造了与万物更亲密、也充满神秘的意识…我们身下的动物也令旅途更加不可思议:它们突然害怕,拒绝前行或被一些道路与场所吸引,忽然加速或起身。于是,道路上活跃着远方的存在、令人恐惧的事、还有轻快的自由。」

旅程这激烈却又极缓慢的、永恒的节奏,是童话与某些精神性写作的特征;后者不断借用并重复童话那些恰当的夸张和精准的不可解。圣十字若望的《灵歌》是有关爱情,以及寻找无可比拟爱人之旅途的经典故事。其中有山川与河流,狮穴与奇异的岛屿;目光拂过银镜般的水面,或是由金色盾牌守护的婚床。旅人出发时立下誓言:不采摘花,不惧怕野兽,穿越要塞与边界。

而在《托比传》——这童话中的童话,旅程中的旅程——里,当年迈的父亲对拿着手杖与鱼的陌生人说:「噢,你引导人下到阴间,又将他们带回…」时,也恰似有一道亮光忽然间闪耀。

从而,当我们生命中发生某一至关重要的事件——相遇或顿悟——我们首先会从笼罩其上的,童年和童话的光芒中认出它。在这些时刻,我们奇迹般地置身于其中心并得到其解答。未知的风景与我们最初的花园、山谷与森林融为一体;同时,童话在象征的网络、纹章的国度中现身,随即为重大的事件揭幕。对应在那里交织,事物散发着磁力,无论是作为护身符、信物或徽章。在《亲和力》中,那恼人的机械性就被这样一件物品的绚丽打乱:那偶然间刻下了爱德华与奥蒂莉名字首字母的玻璃杯。

但最能向这些灵魂状态展露其最深埋皱褶的,莫过于风景。仿佛它魔杖一挥便废除时间与空间的几何:旅人或数小时也走不出一个圆,或是几步就触及无垠的边缘。并非是清醒的等待给这些场所施了魔法,而是关于发现与被发现,赋予与被赋予形象之间隐秘的对应。一切本就在那里,然而今日才真正在场。今天,当随便一个农夫给我们指出任意一个方向,他像地精或精灵一样说话,仅以一个手势便令那无数次经过却从未注意的路在我们面前敞开。它通向山丘边垂下的四条白色泉水,被高而芬芳的草远近环绕;或通向王室的墓,被伊特鲁里亚人藏在覆着荆棘的岩洞中;从中跃出白色的猎犬与带着双管猎枪的男人,他如伊弗利特般魁梧;又或者,它通向太阳半睁的眼下的河弯,盘旋交错的粉红根干在水中投下深深的影子。

如丝绒的水面,看似静止却在运动,去向远方却不流淌,我们仅需跟随它便可让那始终禁止,也被梦勾勒的远方在此时此刻出现。然而,如今还何需远方?从我们对界限——这视线必然的迷失、隐藏、中断——的沉思中,生命汲取着养分,就像是奥义书中远观却不吞食果实的鸟。这种不期而至的滋味,近乎撕心裂肺地强烈。在其中或许糅合了刚接触这世界冷酷空气时,羊水最后的温暖;还有淡水汇入海洋前,莫名沾染上死亡气息的咸味。

需许多信念才能从现实中认出象征。尤其是从将发生的事中,因为此刻便是永恒:存在所有的逃逸线从此发端,如各处都在摆动的磁针,感应每一阵风。

梦在这样的情境里来访并非罕见。是那反复的旧梦,可完全变了样。比起单独的梦,更像众多梦的沉淀;在其中各形象因彼此存在而变得澄明,就像在初学的语言里,零散的词语虽不解其意,但已令人着迷。而随着其意义明朗,整个梦、梦的整个花园敞开并邀请我们进入。轻快的视线引领着脚步,门外的身影在轻轻示意;透过明亮得近乎刺眼的窗,我们再次看见那些可爱却已失去的身影:从钢琴前起身,将水果摆在桌上。如卷轴展开般,从熟悉或陌生的口中说出晦涩也明白的话语,是过去与未来间无可辩驳的注解……就像是在世界的晨曦,亚希彼斯那医者的梦。

我们能否进入这些房间,这些期待许久的幽深之处?然而大部分时候,我们无法越过这道门,无法越过阳光下,如水中微小游鱼般闪烁的树叶的纱。至于这一次,还需多说什么?令我们停下的不是梦也更不是醒来;是过多的完满所遭遇的禁止,是凝视却不占有时那近乎致命的喜悦。

这时刻(或者说这个梦)是我们生命的转折点。天空的中点在此被越过。像是会说话且具有智慧的小动物,一系列隐秘的告知伴随我们直到此刻;然而若它们不知如何将自己翻译成被启发的行动,越来越纯粹的选择,更带微笑的拒绝——如果我们没有从梦中忘记寻找,学会发现——那么我们必然无法成为那个以象征表达的老人,他庄严地展开日月的织物、魔法的外衣:在其上描绘着「所有的鸟兽鱼虫,大地上的树木花果,珍石与海螺,以及太阳、月亮、天空中的群星」,却也可轻易地从针眼中穿过。我们仅会成为一个记得痛苦与甜蜜往事的老人:盲目,却依然是预言者:或许无法给出那最终的,能让我们揭开世界之谜的小小金钥匙;无法指引一条没有阴霾与艰险,却最终也通向同一终点的路。如果他不知道那隐秘的目的地,他至少知道这路上的每块鹅卵石、每株刺蓟和每根麦穗,以及房屋、人的劳作的秘密,和远处路上的动物。仅需一些片段的景象:一座榨油机,整个从一株巨大的岩栎中凿出……父亲与母亲在傍晚时四手联弹:帕伊谢洛,唐尼采蒂……八岁时他们送给我一匹深栗色,三条腿上都有白斑的小马。「三腿白马,国王座驾!」,马厩的小工说。至于我妹妹,她收到了两只麝香鴨……

与梦境相似,这些话乍听可能杂乱无章,然而排列它们的秘密秩序同样地完美。

想象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王子,他一心想着权力和游玩,任性地在园子里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雕刻;却不知在这表面的纷乱下,他已勾勒出一条完美的起始性旅程,通向尚未察觉的宝藏。

完美的诗有时可捕捉这样的瞬间:对立的两方在静止的天平上,刀刃或桨尾处和解。

诗以独特的音调将其复现;这音调极古老的智慧中也迸发出孩童的欢欣。在这里,忧惧与笃信共存,询问与记忆对话。而生者位于人生三个阶段的中央,也可与逝者静静交谈。他就像双面的雅努斯,甚至是某些蛛形动物,以众多眼睛照亮四方的路途。

如此跨越人世之时间的诗作向来很少,近来则更罕见。或许,对大千世界最纯粹的揭示留存在日本古典戏剧之中:屏风上散落着风景,不关于路途或时刻;各自朝向最高的孤独,却如星座般排列。它们不分彼此,都是记忆的作品、死亡的戏剧。并不找寻如何接近那无以言表的,而是将其作为唯一的存在给出,如梦一般:指向小径上松树的手势,有雪落下的袖子。叶芝曾注意到古代剧作家(和他们的观众)抱有的神秘敬意:对于树林、泉水、隐藏的居所、遗弃的祭坛。在这些场景里重现的是那些像是断片却意义深远的景象:它们惊动童年,被梦境不断记起;童话将其做成谜团,圣经则令其升上天空:locus absconditus, hortus conclusus, fons signatus. 正如梦与记忆,每个触及神秘的作品都是一个唯一且不断复现的主题,最初如纤小的种子,之后长成大树,有千百只鸟儿在其中筑巢:但丁的《新生》或《神曲》,霍夫曼斯塔尔或普鲁斯特的每一个场景。

诗在与斯芬克斯般的四姐妹——记忆、梦、风景、 传统——那漫长而永不饱足的,爱的相遇中滋养自身。这一相遇没有终点,不断延续。而诗本身也正像是那面容明亮、高大的斯芬克斯,比起面容昏暗的四姐妹更加神秘。

在日本戏剧的最后,命运被完成,死去的爱人已结姻缘,船驶过的水面曾听闻女官之影唱那无比的歌。仿佛水消失在水里。最后一层面纱不会被撕破。然而对那个倾听童话的孩子,刚完成诗作的人,或半梦半醒间越过禁止的门扉的沉睡者,永恒或许会允诺自身的一个小节。当然,仅是一小节而已。

请你还不要醒来:
这里一片荒芜
仅存原上灌木。
晨风在松树间吹过。
灌木繁茂,昏暗而空旷。

注:最后一段引文来自 Ernest Fenollosa 和 Erza Pound 合著的 Certain Noble Plays of JapanNishikigi(锦木)一篇. 这里按 Cristina Campo 意语译出。附上《锦木》原文供参考:「覚めぬさきこそ夢人なるもの。覚めなば錦木も細布も。夢も破れて松風さっさったるあしたのはら。野中の塚とぞなりにけ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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