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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纸

August 15, 2025

一、用于打草稿、演算的纸张。
二、用稻草等制成的质地粗糙、颜色土黄的纸。旧时多用来包裹物品或作卫生纸。

1.
一边走在山路上,一边这样想着。

感冒的话就会流鼻涕,流鼻涕就要用纸擦,可草纸都用来擦鼻子便无处写诗。总之,写作的点子没有一个,鼻涕倒又快流下来了。

此刻我脑袋空空,走在无人的道路上。早晨似乎才下过雨,路面闪着湿润的光,就像黑糯米米糕一样。这令我十分想倒立行走。看了看周围,随后意识到妨碍我倒立的并不是他人的目光,而是我纤细的臂膀。空气湿冷,远方的山峦笼罩在雾气中,这雾气比天空的阴翳要更白。可万一真倒立成了,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和零钱也会叮铃铛啷都掉出来吧。我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脱光衣服,随后意识到妨碍我裸体的并不是道德观念,而是感冒造成的畏寒。

来的路上坐了两小时火车。偶尔颠簸,窗外的景色倒是很优美。连绵的山脉绿绿地躺着。比起高耸而显露土色的岩石山,我更喜欢低矮平缓,紧密覆盖着树木的矮山。像有质感柔软的地毯铺着。如果变成巨人走在上面想必很是舒服。或是变成一只大猫躺下翻滚。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口袋里拿出鼻涕纸一边欣赏对面的风景。对面座位上的人们也在看我身后的风景。一对还年轻的夫妻。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忽然看向彼此然后接吻,便不会注意到我再次擤鼻的样子。

草纸一

擤鼻子除了鼻子之外,需要的仅是手而已。而旅行或写作需要的仅是身体而已。并不需要在意自己或其他人怎么想不是么。无论他们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接吻还是在抠鼻还是在手机里写草子像是:

「第四十四段 可怜相的事

叫人看了觉得可怜相的事是,火车上,在风景怡人的窗前,流着鼻涕,随即擤去了,不安的样子。」

没有这些恼人的想法与自我意识,我定会比这名为「爱之风」的区间列车更快达到无我的境地。

2.
火车抵达了「三日月温泉」车站。你知道吗,三日月和可颂在法语里都叫做 croissant. 我想象头上顶着一块羊角包泡温泉。别人若是问起来,「羊角包毛巾给我安全感」,就如此作答。可这样的话面包会变得软塌塌的吧。

和同行的人们一起走出站台,下楼梯到一楼,右手边看见几个售卖饮料和冰淇淋的自动贩卖机。左手边则是个小咖啡店,在略微杂乱的空地上摆了几张彩色木桌。走近些看招牌,上面画着雪白的起司蛋糕,形状像是金字塔。上面写着:

阿尔卑斯起司蛋糕! 食用期限十分钟, 梦幻的时间总是短暂。 远道而来三日月怎能不品尝!

我擦了擦鼻子,心想比起蛋糕此刻我更需要草纸,于是走进了街对面的便利店。出来时人们忽然都不见了。想必是去坐观光小火车去峡谷的更深处吧。怀揣着饭团和草纸,还有它们给我的作为体面人类的自信,我朝温泉旅馆走去。

草纸二

旅行或许是期待不期而遇。小时候假期父母从不带我出去玩,每一年都要回老家,无论冬夏。我们穿过车站纷乱的人流与气味。人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难听的大声喊叫仿佛也成了一种味道。拎着大包小包在站台上奔走。车厢总是在反方向。在拉开隔间门前,我总可希望遇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或男孩,终于有人一起说些话,什么都好。学校、书和游戏、电视上在放的动画。我想象我们说笑。在拉开门后,我总是不出意外地看见穿紧身毛衣肚子鼓起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于是希望转变成他打呼噜不要太响。

3.
周围的雾逐渐浓了。或许雾是过于沉重的云,从天上落下,到离人极近的地方就这样漂着。两旁的树从树干中段到树顶都被遮住。于是一切离天空如此近。

道路两边的房屋依稀可见。只是大部分都已废弃。低矮的平房由弯曲的铁板覆盖,其上有斑驳的红色,不知道是锈迹还是血。发生什么才会有如此多血迹……心想如果用舌头舔或许能辨别,可也想起「我的血有铁的味道」。既然两者味道相似那就算是尝了也无用吧。

拐过几个弯左手边赫然出现一栋高楼。墙壁已经褪色,如今是接近白色的黄,或白短袖穿太久之后的颜色。众多的窗户都紧闭着,因此也看起来毫无差异。侧面阳台上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没有衣服也没有植物,甚至没有废弃物。人们整洁地离开了这里。我想象它的内部是什么样。是不是一丝光亮也没有。

出发前几天,我走出家门进入楼梯间时突然感觉很昏暗。向上走了几步发现通向楼梯外侧的门被彻底封死了,由许多块石砖。透过窗玻璃看见的仅是石砖的纹理还有白色的砖缝。想起物业之前贴告示说楼梯外的平台很危险大家不要再去。可是否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如果每一层的窗门都这样被石墙封上,那么楼梯是否会变成黑色的地下隧道。如果连大门也一样封上,像我如今看到的废弃的高楼一样……让孤独密不透风。

楼的右侧立着一块霓虹灯标牌。当然,霓虹灯是早就不亮了,灯管或许也脱落了,只留下文字的轮廓。河豚大酒店。我一瞬间心想,完了,难道目的地就是这里。忐忑地走近了看,才发现标牌下一行小字:前方五百米处。

草纸三

在梦中,你走了很远发现回到了家里。

曾做过这样的梦。睡在乡间的房子里。房间很是宽敞,三面墙壁都是玻璃。夜里醒来打开灯,心想周围是不是有什么人。走近玻璃看,发现外面有许多人或远或近在黑暗中走着。我想要拉上窗帘,发现它们只是透明的纱。

另一个梦。我住在很高的宾馆里。清晨下到一楼走出去。对面有一位大妈穿着泳衣在阳台上晒太阳。我回头看见宾馆的玻璃楼梯正在变形,接着坍塌。整个楼都在疏散。着火了。可没有楼梯。许多人在楼顶排队往下跳。地上摆着一个气垫,许多人直直落在上面,也有人不幸落在外面,可是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也没什么事,自己慢慢走开了。

还有一个梦。晚上我回到家。好远就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爬上楼梯,听见是我隔壁的邻居。她说自己的儿子腿脚不好,夜里总是在家里拖着腿走来走去找蟑螂踩死,令木地板吱呀作响。我来到家门前,发现门上的玻璃被打碎。地上有一块石头。走进屋里,发现一整面玻璃窗也全碎了。我隔着交错的玻璃碎片看见窗外漆黑的夜空。

4.
河豚大酒店的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若不是灯还亮着,即使灯还亮着,我也会怀疑人们是不是都悄悄离开了这里。我打量室内。天花板很高。大厅与走廊的墙面都刷成了蓝色。这蓝色不让人想到天空或大海,仿佛仅作为它自身而存在。颜料蓝。普鲁士蓝。紫甘蓝。你知道吗,小鸭子的瞳孔都是蓝黑色。我试图用鸭子的视角观察周围。嗯……有点压抑。

前台还是无人出现。我沿着左手边的走廊向前。右侧第一扇门没有上锁,大胆推开是很大的房间里摆着许多张床,都被帘子环绕,令人无法知道其中是否有人。至少床边都没有鞋子。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妄下结论。因为西维京人的后代穿鞋子睡觉,至少历史书上是这么说的。我径直走出去,沿着走廊经过几个圆的镜子镶在木框里,底下是白色马赛克的洗手台,很是可爱。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大门关着,右边廊下摆着沙发,沙发旁有两个书架,书架上是想必都很好看的漫画。我看也不看走过它们。发现又回到了刚进来的地方。

曾是阴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站在柜台后向我微笑。

「抱歉让您久等了。您到了很久么?」

「啊没有,我也是刚刚才到。」不知为何,自行转了一圈让我有些心虚。

「您本可以按铃铛叫我的。」这时我才看见柜台上的银色铃铛。

什么呀,原来并不是按了之后就会从天花板掉下许多猫咪的幸福按钮呢。

「没事没事!」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草纸擦了擦鼻子。

「那就好。客人您是要打包,还是住店,还是说……」

「泡温泉!」我急忙喊出来。有些脸红。

「真是有精神呢。」他笑着说。接着例行公事般地给我介绍了温泉的价格与注意事项。我想起来自己除了草纸什么都没有带,便问是否有毛巾出租。他拿出一大一小两条毛巾递给我,恰好都是羊角包颜色。它们的触感似乎令我想起什么。

「大浴场在一楼,不过我们现在在三楼,因此请您从右手边楼梯下两层就到。」

原来在山路上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三楼。我向他表示感谢之后,折回刚才经过的走廊,回到岔路口。我推开黑色的大门进入楼梯间。

草纸四

理论上说口袋里的草纸都用完了才是。还好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还留着一张。

我摸着草纸的纹路。比起过于光滑的纸,我喜欢在有阻力的纸上写字。一边写一边听纸与笔沙沙作响。喜欢的触感。石墙。柠檬还有它的气味。手伸进喜欢的人的头发。隔着衣服抚摸背。从冰箱里拿出来仿佛是怕冷缩得小小的鸡蛋壳。很有弹性的毛绒玩偶。泳池里的水。套上洗得很好的衣服前,把头埋在里面闻它的味道。

5.
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潮湿与黑暗将我包围。能远远地感到其温热的源头。当眼睛稍微适应这昏暗,看见走廊随无数盏小灯延展。黯淡的绿色和橙色。是否可以将它们称为常夜灯。或是长夜灯。在这里无论何时都像是黑夜。可是与蓝色从四面迫近的大堂不同,黑暗中反倒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宽广。

下了两层楼梯,我来到浴场前。面前有两扇门。我选择了他人或世界为我选择的那扇门。脱了鞋以我自己的身体走进去。

更衣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上铺着淡黄色草席。有多久没有在草席上这样自由行走。右手边是一大块镜子与几个洗手池。左手边有一个玻璃茶几,周围摆了四张藤条躺椅。离我最近的躺椅正对着一整面玻璃墙,透过它可看见绿色的山。另一张躺椅后的地上摆着体重秤与足底穴位模型。淡黄色塑料。每个穴位都凸起,在边上写着其对应的身体部位,像是无数座小山与它们的名字。我站了上去。酸痛像是在欢迎我。

脱了衣服将毛巾也放进藤箱里。推开玻璃门。四周充满热的空气,脚下的石板十分烫脚。像进入大地更深处。推开另一扇玻璃门才真正进入浴场。里面也一个人没有。终于不用再按捺我的欣喜。布局与更衣室一样。右侧是许多小的镜子和淋蓬头。白色的塑料凳子都堆在墙角边。于是镜台前空无一物。左手边是泛着热气的水池。水龙头咕嘟咕嘟独自流淌着,水不断地从池中漫出来,越过台面无声地流到地上。同样宽广的玻璃墙面因雾气模糊。

我把身体没入水中。先是脚。不是在走路所以不用考虑先迈哪只脚。小腿和大腿。透过水面看它们,说不出是变长还是变短,只是轻微地弯折着,好像不是从自己身体长出。小腹,肋骨,胸口一直到肩膀。水漫出来啪嗒啪嗒落在地上。陌生的场所与熟悉的感觉。即使水温太高了一些。人们为何幻想天堂里十分平静。乐园或许是对现实持续的高烧。

我推开最后一扇门,走到室外。风吹拂着我的身体,皮肤上的水滴也不着急落下。对面的山忽然变得更清晰。尽管眼前有茂密的树丛遮挡。我进入水中走到池边,透过树叶缝隙可以凭借其白色看见谷底的小溪。青绿与白。我赤裸面对山谷与树木的丰饶。他们是否也会看向我。是否能承受它们的视线。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试着不去觉得它平坦或贫瘠。而抚摸时是否会想到另一个人或另一具身体。

我忽然转过头可无论身后还是室内的雾气中都没有人的身影。我再次让身体沉入水中。微风与泉水完整包住我。如果这就是旅行的尽头。我为寻找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出发,最终也并未知晓,却在未知中发现了什么。如果这一切有答案,或许只能由别人来告诉。

草纸五

没有草纸也可以在水上用手指写字。像水草从水下划出不分明的线条。草纸坚韧而不透明。玻璃透明而易碎。上帝不仅给泥土捏成的人从鼻孔吹气也会吹一些玻璃器具。可玻璃打碎了没有办法像土陶一样做金继。且用粗糙的草纸写或包裹这些碎片。透过碎片亦可看见夜空。纸做的身体会有新的纹理。直到一切溶在水中,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