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沉默
February 27, 2025
0.
今天下午我去电影院看了 Émilie Brisavoine 的电影 Maman déchire. Maman : 母亲,déchire : 撕裂。看预告片时,第一句话便是「自从我的孩子出生,我就一直在做关于我母亲的噩梦。」
电影讲述了导演与她弟弟的童年经历:父母离婚后,他们跟着父亲在法国南方长大,只有假期时会去巴黎见母亲。母亲后来和继父结婚,生了三个孩子。然而,当他们住在母亲和继父家里,经历的是两人的争吵,与母亲时常的暴怒发作:对姐弟来说难以忍受的创伤经历。
当时间过去,导演与她弟弟分别组建家庭,有了孩子,两人开始经历精神与身体上的痛苦:噩梦、恐慌。弟弟因为腹部疼痛去反复去医院手术与检查。在片中一个时刻,他因为小腹疼痛怀疑自己是膀胱癌。当伴侣对他说「你该去面对真正的问题了」的时候,他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当 Émilie 告诉他自己想要和母亲对话的想法时,他并不建议:「她大概会像以前那样反应,变得遥远,冷淡,甚至指责你……」
有勇气与母亲对话的是 Émilie. 她不仅记录了自己与弟弟两个人各自的对话与思考,在电影中加入童年的照片、影像或日记,也拍下了她孩子出生后,与母亲间的对话。
在一个场景里,母女两人坐在厨房。Émilie 问母亲「当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没有想过我的痛苦么?」而母亲并不能接受这种提问,开始不停地说「那你父亲对我做的呢?我也非常痛苦啊。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一样。」我们听见 Émilie 在镜头后说,声音带着无奈「是啊,我知道你也很受伤。可是你就不能承认我也很受伤么?一个人被伤害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伤害其他人。我就没有感到受伤害的权力么?」两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然而却没有一种真正的对话。直到后来,在另一些镜头里,或许是另一天,母亲以更平缓的语气讲述自己的童年:她是婚外情的孩子,她的母亲在怀孕时,被父亲的妻子因愤怒推下了楼梯;自己也因此是早产儿,经急救才活下来;同样十分艰苦的童年……也是在这时,母女两人可以开始对话,讲述各自如何面对童年创伤。
1.
电影让我想起几天前读完的一本书,Camille Kouchner 写的 La Familia Grande. 作者在其中揭露了童年时,继父 Olivier Duhamel 性侵她孪生兄弟 Victor 的事。乱伦。然而在乱伦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被隐藏在沉默中,甚至他们的母亲都不知道。
事情发生在 Victor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当时只告诉了姐姐 Camille. 因为继父对他说「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要保护你妈妈。她的父母先后自杀没有多久,她不能承受更多。」
于是,兄妹两人一直都被迫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 Maman déchire 中一样。
或许,正是孩子的出生让他们极其迫切的意识到:为了保护孩子,为了不再重复这一切,必须打破沉默。
虽然现实里,故事并不总是有理想的结局。当 Victor 终于和母亲说了这些事之后,母亲决定保护自己的丈夫。她没有选择离婚。而是淡化这一切。她指责 Camille, 「为什么你没有早点告诉我?如果你早点说了,我还可以离开他。但现在不行,已经太晚了。」她甚至攻击 Victor, 「是你偷走了我的丈夫。」而继父在姐弟打破沉默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这或许正是创伤后沉默的来源。当我们想要开启一种对话,面对的很可能是冷漠、不理解、抵抗,甚至是攻击。就像 Ferenczi 所说:创伤不仅是事件本身,也是创伤后,当主体想要讲述时所经历的拒绝。
2.
同样是最近几天,我偶然想起两年前写的一篇博客,「语言与死亡」。现在看来,我在其中描述的经验非常清楚:
如果我不说出我的感受,并压抑我的欲望,那么她们永远只属于我,在我的身体内部,被它保护。任何人也无法知道。然而,一旦诉诸语言,试图在对话中传达给他人,这便意味着一种致死的危险。当他人拒绝承认我的感受,否定我的经验,剥夺我的欲望,那么我的生命还剩下什么,我在语言中还剩下什么?如果不是死亡本身。
23年初那段时间,我写了几篇这样的博客讲述自己做心理咨询的经历,一些童年回忆。我还记得有高中同学读到之后给我留言,她说,如果你需要什么时候找我说都可以。这令我十分感动。
而这一篇文章底下,有另一个朋友留言,大意:「这就是(拉康所说的)Forclusion !」当时,我并不了解这个词或概念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嗯,既然人家了解理论,那么应该有道理」。前两天想起来这件事便又去查了一下。Forclusion :「心理层面,自我对一些事物的拒绝,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然而,再基本不过的事情是,就像 Maman déchire 里呈现的,就像 La Familia Grande 里写到的,就像我自己写的,那维持沉默、拒绝理解、阻止语言与思考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他人的暴力。
3.
下午看电影的时候,我一度很想哭。读 La Familia Grande 期间,也有两次读完躺在床上开始哭。
而如果最近我以一种新的方式感受到这些,或许也是因为我开始做接送小孩子的义工:把孩子从学校送到心理机构,在他们咨询结束之后送回学校。我开始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脑海中出现一些奇怪的想法……
当一个人曾经,在小时候,经历过这些创伤:暴力、虐待、性侵、乱伦(l’inceste)……或许,她或者他在之后会一直问自己,「如果我会变得和施暴者一样?」
在 Triste Tigre 里,Neige Sinno 讲述了她童年时被继父性侵的事,以及这些事对她长久的影响。乱伦。有一段她写道,她自己十岁的女儿睡前要她按摩。当她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后背,她开始想象,她可能对自己的女儿做什么:只要她的手稍微改变一下方向与位置…她尝试想象那些人的心理……
同样是 Ferenczi 提到过,作为一种防御机制,儿童在经历创伤后与施暴者的认同(identification à l’agresseur):当恐惧与痛苦难以承受,这是他们唯一的防御方式。为了不再感受到伤痛。为了满足施暴者,为了减少他的暴力,尝试理解对方的每一种欲望。
或者,单纯为了理解:为什么对方可以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甚至是自己的孩子。
奇怪的是,在我自身的经历,或者读到的所有作品中,施暴者从来从来不会感到愧疚和羞耻。感到愧疚和羞耻的,不停审问自己的,永远是受害者。
4.
我写下这些,非常杂乱,没有什么顺序。而这些经验的表达本来就不需要依从什么规则。创伤本身就是一种破坏性的东西进入了人的身体和精神。如果说有对施暴者的认同这甚至不一定是主体的选择,而是施暴者的精神与欲望在事件发生时侵入了。
有人对林奕含的写作下各种各样的,「文学意义上的」批评。我并不会说「如果他们自己经历过就懂了」这样的话,但只是会觉得,这样的人不配做人或者至少是读者。
我也没有经历和她一样的事情,但是当我在几年前读到她,我依然感受到了某种非常深的东西。或是伤痛。就像我读 Camille Kouchner 时一样。
如果我到现在还没有说,还没有和我外公说,还没有和我母亲说,还没有和我父亲说,说你们过去所做过的事情对我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
一方面自然是害怕遭到否认,拒绝。不被理解。不被承认。或者是谎言。我想起来之前问母亲,初中升高中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背地里和学校签了协议,让我去理科班。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这个选择的机会。我只是在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进了理科实验班,还以为是自己理科考得好。当我和两位朋友聊到,她们都说父母和她们一起讨论过。而母亲给我的答案是:「学校让我们不要说」。我甚至不记得面对她的话我说了什么。我不想去想象、相信这真的是一个谎言。面对这样的话,我甚至没有机会说出,因为这个选择,我之后走上了一条完全不是我自己想要的路(或者说,从始至终根本没有机会考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伤害。从我的话开始,到谎言和沉默结束。
或者,当我六岁,父母一起离开我去北京。当我后来问他们,他们说:我在北京的话没有办法上学。然而那些新闻里看到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5.
羞耻。讲出自己曾经遭受过性侵,甚至是来自家人的,也就是乱伦,是多么的羞耻。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你?怎么看你?不是很见不得人?不是很恶心?
但是,为什么要羞耻?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该羞耻的,到底是谁?沉默保护的,又是谁?
你真的确定么?你确定发生的可以称之为性侵,或是乱伦?是不是你引诱了对方?是不是其实有性同意?为什么没有反抗?是不是你其实乐在其中?是不是?
我不记得外公第一次摸我鸡鸡的时候我几岁。或者三岁,或者五岁,至少是那个人们还会无忧无虑地给小男孩穿开裆裤的年纪。他会把手放在我的阴茎上,阴茎最前端,最敏感也是最痛的地方。我想,在最初我还会反抗,也就是下意识地挣扎。而这个时候,他就会大叫「咬人啦!」满面大笑着假装疼痛。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副嘴脸。是呀,那个后来教过我诗词的外公。是呀,是我的鸡鸡咬了他。于是他很委屈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再次把手放在我的阴茎上。
我也一直记得,当我还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坐车去外公外婆的镇上。我一直记得,每次坐巴士我都会憋尿憋的很难受。但我从来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或许只是小孩子膀胱比较小而已。直到我后来有一天想起来和小时候另一件事的联系。同样是我外公,当他带我坐车的时候,当我跟他说我想要上厕所的时候,他不会和司机说要停车。他会拿出一个空的塑料瓶(为什么他会一直有空的塑料瓶在身上?)。他打开瓶盖,让我脱下裤子,尿在瓶子里面。
或许,很简单,这就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和任何人说我想要上厕所的原因。或许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骨盆,小腹有时候会莫名紧张的原因。
在之后,小学的时候,我有两次在电脑里看见父亲的色情图片和影像。看见色情影片的事情我之前已经在博客里写过。而第一次看见色情图片的时候我应该八岁。我当时在电脑旁的抽屉里面找被大人藏起来的游戏光盘。翻到了一张封面写着什么教育光碟的东西。当我打开来看,其中是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一些,但是明显不是成年人的,女孩的裸体照片。她们微笑着,裸露着,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再后来,大概是刚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体检,我似乎被查出来有可能包皮过长。体检单上或许写了可以做包皮环切手术。我的父亲无动于衷。同样是男性身体,他从未教过我任何事。是我母亲主动担起了帮我清洗的包皮的责任(但其实,只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跟我讲明白我完全是可以自己做的)。我已进入青春期。我还记得晚上,我和她进入小小的卫生间,把门关上,我脱下裤子,她伸手握住我的阴茎,把包皮翻上去清洗。因为我父亲从未教过我这些,有时候会发炎,十分疼痛。在一种巨大的疼痛和羞耻和不知如何面对之中,我低头看我母亲在我面前对我做这一切。这仿佛不是真的。在当时是,在现在也是。
这些记忆从来没有被遗忘过。它们从未经历弗洛伊德所说的压抑,或是拉康的 forclusion, 或是所有有的没的。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在我的身体里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漂浮。我没有办法思考它们,我没有办法真正感受它们。我可以写下来,而写下来此时或许也感受不到什么,仅仅是流下几滴眼泪。阅读 Camille Kouchner 我会大哭,阅读林奕含也会。而阅读 Neige Sinno 我不会:或许是离我太近了?
而所以,为什么要写这些?
不是为了什么文学价值,不是分享为了什么精神分析的知识或者是有关心理咨询的思考。
或许仅仅就像 Neige Sinno 所说:我写因为我可以。
因为我还没有死。因为我不会因为这些事而选择自己去死。
为什么想到自杀的永远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
Sinno 说:文学没有拯救她。是呀,在两年前读的时候我想要说,文学拯救了我。没有之前读到的所有这些她人的经历,在沉默的深渊中将是多么孤独。而现在,当我意识到,我才刚开始真正面对这一切……
但写下来,说出来,已经是一种行动:至少去打破沉默,无论这意味着什么,是否会导致家庭的分崩离析(对我来说,真的有家庭可言么?我的父母是在三年前卖掉家里的房子之后,当我去年回国,还要瞒着我,假装征求我意见要不要卖,可以做出这种行为的人)。
至少,打破沉默,是让许许多多经历过同样事件的人知道: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可以说出自己的故事。无论什么样的形式,一本书或是一句话。诉说与倾听。仅仅这样就足够。
至少,当我写下这些,当我想到他人,我还可以作为我自己为她们哭泣。